清河于傍晚左右再次醒来,身体较之之前确是好了不少,右手上严严实实打了绷带,眼望见门前,依靠着邢老六刀劈了一棵柳树新制的拐杖。
清河小心翼翼的起床,心里感到好笑:“邢老大难道不记得他刀砍自己的是右肩,却又何烦来备一根拐杖?”
从石屋缓步出门,清河才瞧见邢家兄弟的佣兵队住的是四间横竖相连的窄窄小屋,石塑成拱形:
靠潜川外延的南石屋却最大,门前是进进出出遍布脚印,朝南大开了四扇窗户,想来是十多个士兵的住处。东北向是三间相连耳房,清河就住在北边的一间。
又一转身,清河只见:
石屋拱形前空地上,着落一座极厚大的灰布拉成的帐篷,旧旧暗底布上绣着一只双头蜥蜴,镶嵌在一大圈红圈里,本是俗气至极。
可清河打眼瞧红圈中的双头蜥蜴却绣的极工极细,活灵活现,却像是出于高明画师的手笔。
这时,小妤正掀开布帘,从帐篷中轻悄悄凑到清河身边,硬硬地扯着清河右手臂,像是丝毫未注意清河伤势,嘴里甜甜地冒出一句:
“清河哥哥,和我坐一块。”
“好,好。”清河回答道,掀进帐篷,低头望去,发现小妤眯着的眼睛狭长狡黠。
邢老六端坐在灰底帐篷最深里,他本来身材矮小,伸目直望这边的花妤,瞧见小妤亲昵地拉着清河,鼻孔愤愤发出声响,显是极不乐意。
清河心里意识到这其实是乔石蕊,她好像对所有发生的事还不清楚,以为是清河痛扁了邢家兄弟,故而邢老六才自己极尽礼貌。
清河见一个大帐篷乌压压坐满人,受伤的右手让乔石蕊抱住,不时刺心般抽痛一下,只得跟在乔石蕊后边,坐到了主席位左侧。
邢家兄弟晚宴这才开始。
士兵次第站起,陆陆续续的从南边大屋子里搬出大翁大翁的澄白酒水,又端来一盘盘大块羊牛肉,烤的酥香焦脆。一个个木质食盒里罩有整只烧鸡,流水价般一盘盘摆到众人面前。
不一会,邢老大见食物已满摆上,起身双手抱拳,目光睥睨,大声道:
“大家喝起吃起!”
坐下来时眼睛余光望向花妤,居然满是亲切和亏欠之意?!
众人兴奋至极,大喇喇回应地一声,便大口吃肉大碗喝起酒来。刺鼻辛辣的高粱酒味在席间乱窜。
林家姐弟本就惯常和草莽好汉打交道,乔石蕊也绝非善男信女,本就饥饿无比的四人,不一会儿,就和喝乐了佣土兵队闹起来。
林大个席间就挨着坐在清河边上,从食盒中撕下一块肥美的鸡大腿,黄澄流油,本待大快朵颐,撇见清河右手打了绷带,便抽出小刀割了块肥大的牛前腿肉,撕了两块鸡胸脯,满盏一杯酒水推到清河面前。
清河见邢老大右边蒲垫子空着,料想是那邢七受伤还躺在床上,点头谢了谢林云飞。
双手不便对付巨大肉块,清河只好拿起酒杯喝了一口,哪知潜川谷底白酒俱是产出自高粱等农作物,辛辣淳厚,不似家乡里小孩惯常饮用的清甜果子酒。
刺鼻的酒味直冲上脑仁,清河一个劲“咳凑”,右肩也开始刺心般疼了起来。
众人本就嬉嬉闹闹,见到清河如此,更是大笑出声。
清河一脸羞红,抬头却见到邢老六眼睛觑向这边,嘴角上扬,好似嘲笑一般。
佣兵们喝上半碗烈酒,脑袋便晕乎乎转起,大声吵闹,就有人高声喊道:
“大老爷今日好豪迈,哈哈,搁平时,秋愿节咋也难有如此好酒好肉!”
立马有人附和:“是啊,是啊,这么多牛羊肉!俺六老爷顶呀,顶呱呱......”
“哈哈......”
清河这才想到:潜川深谷方地,寸土寸金!千存山灵兽集聚,无法养蓄,却道哪里来的牛羊牲口?
心里又计较起:潜川本就是个女系主导的化外之地,牛羊肉对于伴着河川的住户应该珍贵无比,绝不至于糟蹋如此,大块切割,满盘满盘的推上。
酒肉本身就不利于伤筋断骨之人,邢六不但让自己眼瞪着酒肉尴尬,纵使吃到也出尽洋相,看来是存心跟自己过不去。
念及到此,清河心中愤气奋起,但脑边忽闪一过母亲的慈目。记起孩提时,景云怀抱起小清河,眼望左右围起的命维山,说道过:
“仗义每从屠狗辈,无情多是读书人。”
邢六伤重,刑七重伤卧床。究其总因,自己脱不了干系,一念到此,怒气全消,心中清明,反而随大家一起嬉笑自己。
邢六本极为爱护自家兄弟刑七,心中有气,又深知花簇对自己有恩,便只好将刑七自残、自己伤重这气事一股脑撒在清河身上,欺他受伤不便。
却眼见得清河如此不羁,心底倒是对他产生了好意。
众人还在大笑清河被烈酒呛鼻,清河却忽然从客席上起身,打了绷带的右手贴服在上身,左手稳当地满盏一大杯烈高粱,直面向主人席上的邢六,朗声道:
“多谢邢老大赏赐酒食,这厢里,代众兄弟们谢过!”
话音落地,一汽饮尽又辣又烈的满筒高粱白酒,显得极是得体。
邢六本就是性情中人,大声叫到,声如洪钟:“好!邢家老六也回你一碗!”说完,双手捧起面前几乎全满大翁,“咕噜噜.....”直喝了半翁酒水。
众人见他俩豪迈如此,喝彩不断。
一翁喝尽,和清河二人相视一笑。
自此,姜、邢二人之间过节全消,心底都互相钦佩。
清河落座之后,大家又开始吃闹起来。
酒过多巡之后,邢六从堂上蹒跚地走下来,直走到清河边上,解开腰上环配的结着红璎珞的匕首。
烫金的外壳下是一把锋利无比的利刃,恍着亮光,清河还在想邢家如此不修边幅的两兄弟,哪里来的如此锦秀的器物。
邢六却在一边,左手扶着清河的肩头,右手匕首反复切割清河面前食盘上的大块牛羊肉。
清河瞄清楚这把精致的匕首,小刀把上纹饰着一簇簇不知名姓的雕花。
又像是一堆堆深秋下濒死的枯草。
饶是那邢六十分低矮,清河还是赶忙站起,两只手恭敬地托着他粗壮的身躯,靠近的清河打眼看清楚了邢六:带了四分醉意的邢老六,头脸也是高高的肿起,焦黄的面皮下一块块乌紫......
眼里居然似是噙满泪水!
清河感觉十分诧异。他以为潜川草药自是灵效,打眼看到邢六的外伤丝毫没有复原的痕迹,却不知自己体能术能一是保护、一是救护,自己才得以好的这般迅速。
清河这才想到刑七,赶忙问道:“刑七哥怎样?伤势好了一些吗?”
却见的邢六颓然答道:“老七他......他敷了草药,但......但他一醒就用爪子掏自己心窝子,我......”
清河又问道:“怎么会这样?”心想:“还好刑七术能充裕,兼有术法的基础,不然怕是早就一命呜呼。”
“老七他,他失心疯犯了!哇——我不配做老七的哥哥。”邢六突然滑下身去,坐在地上,茫然地喊出了声。
“他要是自杀......我,我到底怎么跟死去的爹妈说......
“在河谷上,就骗过他说:花簇回来了,他才安心地闭上了眼。回来的时候又着要花妤小姐,一股脑剪了老七的指甲。”
清河望向花妤,只见到乔石蕊一脸迷茫。
酒劲上头的刑六继续道:“十年前,对,十年前的月牙谷,回来的时候他就变成了这样子——不再讲一句话,自己糟蹋自己,吃饭、喝水、排泄什么都不记得
“他的一切都变了,这世上只有我和花簇小姐还知道他是邢七。
“却为什么又让他知道了花妤不是花簇?他,他就两只手扼紧了自己脖子。
“他歪着头看花妤推窗出去,唉,花簇又怎么会编那么好看的发髻?她不过一根红绳挽着及腰的长发。”
刑六还兀自坐在平地上,嘴里边喃喃道:“为什么,为什么......”
一会儿,便就地扑到醉过去。
清河招呼林云飞,二人合力俯身将肥壮的邢六背在林大个背上,送回高堂上的靠椅上。
本来嬉笑一堂的众人立时安静无声,只乔石蕊还在吧唧吧唧抹嘴,众人的思绪却都飘散到四面八方。
不一会儿,只见帐篷外又转进来一个瘦小的老人,手中托着一只大铜盘,稳当地走到堂下中央,放下铜盘,向众人团团抱拳,用一股尖细的声音道:
“邢家老爷嘱咐过,这顿饭之后,请大家伙领了钱散去吧......就请投个好主家。”
一众佣兵俱是愣了一愣,并无任何行动,木木地坐在流水席边。
瘦老人扫视了一圈,见众人毫无所动,便提了几分尖细嗓音道:“就请投个好主家!”
静悄悄的帐篷里,亮光映照出壁上紧致的双头蜥蜴,舔着跳动火舌,片刻前的热闹缤纷恍若发生在上个世纪。
突然,左下角坐着的一个瘦弱的土兵,放下手中瓷碗,哗啦啦站起,低头匆匆忙忙走到瘦老人面前。
脸色红红,他快速地撕下衣服上歪歪扭扭一个蜥蜴火印臂章,领了铜盘里一封赏钱,转身又踱步到已呼呼大睡的邢六面前磕了个头,就从帐篷里出去。
渐渐地,熙熙攘攘的闹腾声又起,只是画面不再是吃喝玩乐的声音,一个个佣兵们站起、领钱、磕头,一个个从灰底的帐篷下走向潜川灰底色的星空。
瘦老者捋了捋胡须,会意地笑了笑。
在潜川谷底,主家和佣兵一样脆弱,聚散本就无常。